高校扎堆开设的专科, 是新“天坑”?

大二放学期，穆婷战斗到了她的第一门编程课Python编程基础。现时回想起来，她认为我方那时还带着文科生的灵活——写个小智力，分析西方诗歌里各式预料出现的时常程度，或者作念个丽都的图表，展示文学作品里不同叙事阶段所用的意志流手法。至少，代码是服务于言语学习的。

穆婷就读于某“双一流”言语类大学的英语专科，现时是又名大四学生。她取舍英语专科的原因可能与许多东谈主一样：自觉有言语资质，且想笼罩我方不擅长的数学。但是入学一年后，这种文科象牙塔的幻想就被碎裂。

“大一专科课都是言语类常见的语法、听力、泛读等，课下会有大都的阅念书目或者电影，良晌合乎我对大学文科学习的纵容设想。”穆婷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进入大二，绝大部分专科基础课都已驱散，选第二外语、英语专科四级历练、翻译专科履绝难一见练等门槛相继而至。是赓续长远文学、翻译等专科标的，如故“另寻高妙”？

自栽培部2020年发布《新文科建设宣言》以来，国内高校纷纷开设跨学科、跨专科新兴交叉课程、多学士学位，鼓励文科与理工农医的交叉交融。近两年，不少高校都推出了“文科+AI”、AI辅修、AI类微专科等，南开大学本年头次试点跨学科辅修轨制，将辅修专科修读纳入毕业基本条目。复旦大学旧年设立了4个“外语+规划机”和23个“X+AI”的双学士学位技俩，已有210名学生进入培养。

靠近新文科的彭湃来势与外部做事压力，高校传统文科如何自救成了近在咫尺的议题。北京大学形而上学系系主任程乐松认为，AI带给文科的着实冲击是，重叠性、技巧性、智力性的职责将会被灵验且全面地取代。着实该回答的问题是：文科还剩什么是无可取代的？

图/视觉中国

“缝合感”仍在

穆婷在大二时撞上了ChatGPT等大模子的兴起，她回忆，有一个学期的期间身边的同学都在指摘翻译专科的没落，以致有东谈主取消了翻译履绝难一见练报名。AI将文科弥远的隐忧放到了台面上：要是多年苦学比不上AI大数据一喂，这个专科还能带来什么？

一些传统文科专科也有访佛境况。华东师范大学中语系毕生教授、中国古代文学表面学会会长胡晓明持久钻研中国诗学，他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，在古典文学创作领域，AI大模子已不错击败现时95％的教授和博士生。例如韵文、赋或古体长诗，强调的是模范，词汇的追想、言语的华好意思与用典，这些一都踩中AI的所长。据胡晓明忖度，DeepSeek已掌合手了300多种诗词套路、2000多位古代诗东谈主的作风，能够像玩积木一样将语料拼合组织起来。“大学里以写赋高东谈主自居的教授容易有休闲惊险，花几十年筹办的东西被AI一旦一夕就学会了。”

高校里面不是莫得更动。中国东谈主民大学番邦语学院教授、都门发展与政策筹办院副院长郭英剑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，近几年，国内高校外语专科的课程结构和筹办范式都在发生显然变化。本科言语技能课比重有所下落，跨学科课程权臣加多，如国传闻播、区域国别筹办、数字东谈主文、言语与AI等。筹办也从以文本阐释为中心，转向履行问题导向与跨学科秩序并行。

穆婷身处这么的变化之中。但跟着选课增多，她发现，校内绝大多数面向文科生的跨学科课程反抗直教授编程和算法，而只教主张，于是，她如故“老赤诚实报了东谈主工智能时间微专科，从底层逻辑学起”。不知何时起，她驱动感到我方的专科已成为代码的隶属，上风也变成了“更快看懂番邦文件”。

多位受访大众指出，传统文史哲领域与新时间的结合是持久而邋遢的。北京师范大学“汉言语文学+东谈主工智能”双学士学位技俩本年驱动招生，但据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、文理学院中语系教授赵勇不雅察，在他熟悉的文学表面等老牌中语专科内，课程设立、教学面貌尚未发生权臣调动。在胡晓明看来，许多文科教授到现时都莫得深度战斗过AI，也不会在课堂上嵌合AI技能或内容。他们对AI和新文科持审慎立场，并不是单纯因为怕被“抢饭碗”，而是不信服AI能带来助力。

连年来，国内高校新文科专科驱动向数字化和智能化转型，文科栽培正跳出传统框架，拥抱前沿科技。栽培部本年3月发布的《闲居高档学校本科专科目次》中增列29种新专科，其中就包括AI栽培、数字戏剧等新文科专科。比较于平直改良传统文科专科，胡晓明认为，这是大刀阔斧立异前必要的缓冲。

在郭英剑看来，要打造新文科专科，学生需要三类课程的撑持。领先是高质地的言语与文化基础课，确保专科根基。其次是与社会议题、时间变革相结合的拓展课，这些课程在高校的专科里面已开展。再次是现时最欠缺的器具与秩序论，也就是说，要训导学生相识并合理使用新时间。

数字东谈主文是一个新兴交叉学科，2023年崇拜列入栽培部本科专科目次，现时，寰宇有近20所高校开设了数字东谈主文本科专科。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、数字东谈主文筹办中心主任徐永明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先容，开设这一专科的都是场所院校，“985”高校中还莫得开设数字东谈主文本科专科的前例，浙江大学正在实践数字东谈主文专科硕士，但进展很慢。徐永明面向文学院筹办生开设数字东谈主文专科课，栽培进犯AI器具、数据库、地舆信息系统等。

“数字东谈主文专科就是用数字器具筹办东谈主文领域的问题，旨在培养兼具深度东谈主文想考和前沿时间实践的笼统智力。学生需要系统学习传统文史哲专科的中枢常识，同期也要掌合手数据网罗、编程、分析与可视化等技能。也就是说，本科阶段就要掌合手有余的编程常识。”徐永明说。

恰是出于这么的“智力惊险”，像穆婷这么的学生才自觉向AI集中。那么，添加了诸多新时间联系课程的新文科专科，能否缓解这么的惊险？在山东某“双非”高校数字东谈主文专科大二本科生陈烁看来，似乎否则。他认为，和穆婷那样修习联系微专科，以致自学AI的文科生比较，我方在技能上莫得什么上风。

陈烁是该校数字东谈主文本科专科首届学生。他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，专科课程有很强的“缝合感”。从考核角度，时间类课程比如数据分析与可视化，看的是模子“跑分”，也就是准确率、代码运行成果等。而东谈主文类课程例如文艺表面经典选读，考核如故传统的课程论文，侦查不雅点、文件功底。他并莫得看到二者之间的桥梁。“即使我学会了用Python爬取历代诗词，也莫得东谈主向我解答‘数字期间的文学性究竟是什么’。”

“归根结底，数字东谈主文不可只教‘器具’，不培养有想法的大脑。比如给AI一个题目，它能写一篇漂亮的文章，但如何让它按照你的意图写，给它喂养什么阅读材料、教导词和大纲，都依托于作家自己的文史功底。AI只是将想法变为初稿的前言。”徐永明说。

2024年9月4日，四川成都，西南交通大学组建了跨学院、跨学科、跨专科的课程团队，在2024年秋季学期开设了首门AI课程东谈主工智能通识。图/中新

“时间工艺品”？

DeepSeek问世后，胡晓明简直每天都和它对话，无意以致“挂在对话窗口一整天”。他以生涯场景和所见所感为题，让AI作诗，并与我方或学生的诗作比较。他将DeepSeek视作主谈主机同题比较诗学的实验室。

持久的比较实验中，胡晓明得出了上述95％的论断。但剩下的5％，也就是AI所不足之处是什么呢？胡晓明总结为灵性。他认为，东谈主类写诗是有感而发，AI写诗是任务，因此它莫得灵感，惟有技巧。学习者弥远不可如AI般邃晓古今中外，要是只是效法写稿技巧，将导致个性泯灭与创造力的稀缺。

因此，AI除了给文科带来冲击除外，更让通盘这个词文科驱动注视纸面常识除外的学科内核。郭英剑指出，AI对外语学科最大的冲击，并不是“是否还颖异翻译这一瞥”，而在于“为何还要学外语”。外语学科被动要复兴更高头绪的问题：言语如何承载想想、文化与价值，如安在复杂语境中达成相识、判断与相通。高校与其侦查学生会不会AI，不如侦查其是否了解自身专科与AI的合理领域，这需要全新的课程与指令。

浙江大学本年秋季驱动实践东谈主工智能导论的通识课，东谈主文艺术专科的学生也要修习东谈主工智能C类课程。比较于理科学生的A类课，C类课较少触及具体代码，只是合座先容器具。徐永明认为，通识课的进犯性在于让学生知谈什么是好器具，以及器具是怎么来的。

2024年9月20日，天津大学面向全体本科生推出通识课程东谈主工智能导论。图/新华

他例如称，DeepSeek这么的通用大模子在回答专科领域问题时时常“天花乱坠”，不可用于深度语义交互。比如问某本书在藏书楼那儿，大模子很容易检索到，但要是要问“朱元璋是如何反腐的”，现有通用模子时常是从二手材料、著述中寻找谜底，而无法从古籍里寻找记录。文科专科若要主动拥抱AI，就要先构建独到数据库，这是文科生要领先掌合手的东西。

在有余理智且专科的AI加持下，课堂生态才能作念出调动。在胡晓明看来，新文科更动最进犯的是调动学科生态，改日中语专科课堂上一定要有三个变装——老师、学生和AI，放弃原有的老师讲、学生听的款式，而是三方共同琢磨。现时简直莫得这么的实践。而要是只是“文科+AI”的简便交叉，文科生还要加多理科技能学习的职守，他们中大多数原本很可能不擅长这些。“每叠加一个专科，都带来一个常识无底洞。我对AI和编程都一窍欠亨，但我不错让AI变成我的‘书僮’，不竭琢磨、对话、学习、发现问题。”但在程乐松看来，文科生最佳至少选修一门理科课程，培养数生机维。

因此，专科常识分派是新文科建设的一个进犯议题。赵勇默示，仅看中语专科，每一个分支都有大都阅读任务，四年怎么学都学不够，要是学生还要学习其他领域常识，例必要压缩本就不阔气的阅读期间。

陈烁现时的许多专科课都取舍技俩制学习，学陌生入各个小组，相接一个横跨整学期的课题，比如“量化历史语料中‘女性’与‘家庭’的联系性”。他感到，名义上看，这种学习的逻辑很明晰：阅读尽可能多册本，索要联系词，建模分析。但本体上，为了中期展示，小构成员破耗在PPT动画、交互讨论、图表生成上的期间，时常远超对中枢东谈主文问题的深度钻研。他驱动问我方：除了诠释时间可行性，这一课题对文学作品中女性地位问题，是否提倡了任何新角度，抑或只是制造了一件“时间工艺品”？

抛开一切形制，文科培养应总结“非器具感性”。赵勇认为，理工科的筹办想路是追求器具感性，文科天然不应把感性搁置在外，但更多想考的是器具的东谈主文温暖。确切世界中的一切问题都和东谈主关连，许多学者、想想者都在想考如何愈加东谈主性地生涯，领有泛泛所不染的精神高度。情愫要是要在培养决策中看成纸面数据来揣测，自己就又复返了器具感性。“这不是文科的培养想路，是‘两条谈上跑的车’。”

在他看来，阅读和写稿就像文科学习的一呼一吸，无法偏废。本科阶段应尽可能全面学习言语和文学，以培养兴致、蓄积常识为主，逐渐建立我方的“凭证地”。赵勇回忆，2005年，法国文学家让-保罗·萨特示寂百年，他被系里分派了一个想考萨特和存在办法的课题。“大致有一年，我一直都泡在萨特的存在办法册本里，写过超6万字的课题发挥。持久阅读是建立‘凭证地’的必要经由，‘凭证地’越来越多就会连点成片，熏陶就丰厚起来。但可惜，现时的文科生越来越莫得期间作念这件事了。”

比较历练，赵勇仍建议文科学生多进行文章写稿教授，培养决策也应多以论体裁式来考核。“着实读了文学作品，审好意思、判断力、欣赏力会赢得滋补。而论文就能最大程度体现这些特点。”胡晓明也认为，写文章能响应学生视线中的问题框架和问题意志，展示其张开想考和论证的经由，以及言语抒发力。

培养“非圭臬件”

穆婷还莫得想好毕业后的出息，她时常惊险，“文科专科熏陶蓄积不足，代码又莫得理科生过硬”。她铭记，一位英好意思文学专科课的老师把她称作做事商场里的“非圭臬件”。

如何将其中枢竞争力“变现”成为下一个问题。穆婷在本科阶段参与了三段实习，除了通过本校肯求的在藏书楼数字中心的两段实习外，还有一段当地某AI初创企业的AI居品岗亭的实习经历。她的教训是，任何专科内圭臬化资质，例如在校收成、专科历练、各式资质历练，都不是企业敬重的决定性身分。

她回忆，本年夏天她在该公司作念汉典实习，团队要优化一款英语AI写稿助手的口吻。工程师们明慧算法，但大模子对“幽默口吻”的相识，在好意思国共事眼中老是带着刻板以致冒犯。居品司理懂商场，却无法向工程师精确描摹“何为纯正的、有分寸的英语调侃”。

那一刻，穆婷站到了阿谁夹缝里。“我能看懂代码，相识限度言语作风的时间旅途。同期，我本科蓄积的对英语语境、文化潜台词的敏锐，让我成了及格的翻译者，把居品司理心目中那种‘略带弊端的夸张调侃’，调度为工程师能操作的教导语。工程师立时告成生成特征词和相应参数，变成幽默口吻的同期，将语句中可能包含的隐性脑怒剔战栗。”穆婷说，天然时间上全是工程师的功劳，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“想法”的力量，一种专科自信油但是生。

上海某游戏制作企业的一位AI居品负责东谈主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默示，其团队一直想找一位“教导工程师”。他描摹的岗亭图景和穆婷所说的访佛，教导工程师须具备零丁的审好意思和判断力，对游戏中AI交互所用言语有老到的把关智力。这不仅需要抽象的试吃，更要对叙事逻辑、情谊抒发、文化内涵有深度相识。“教导工程师要能和模子灵验相通，就像一个导演，能用演员领悟的言语去率领他们演戏。越来越多的企业需要这么的文科生。”

除了初创企业，文科生的智力在本专科仍有很大发扬空间。徐永明团队设备了一个东谈主文领域的智能常识服务平台，已录入超200万条数据。现时，国内多所顶尖高校都在搭建和完善这么的平台。徐永明指出，文史类数据棋布星罗，国内古籍数字化职责还处于初期，简短有1/6的古籍完成了影像数字化，文本的数字化程度惟有1/15，因为文言文的智能识别更穷苦。而着实的高质地数据，也就是按照文科筹办圭臬，作念了标注、标引、标点的数据，就更少了。

2021年12月7日，安徽合肥的一所大学内，古籍部确立师将确立后的册本进行数字化扫描，提供可筹办、易传播的“数字化样本”。图/中新

“古籍的标引和标点短长常宏伟的任务，可能触及好几代东谈主。现有古籍要是不进数据库，古东谈主的聪惠就无法得到充分支配，AI也就无法着实变理智。”徐永明认为，现时国内对语料建设的进入太少，大多由文科老师、学生来建设。而这恰是潜在的文科生做事岗亭。但这么的岗亭后劲尚未得到设备，领先，因为“大部分学生看不上这类基础设施的建设职责，看得上的又都搞筹办去了”。其次，商场上鲜有企业鼎沸投资高校藏书楼的数据建设。

2024年7月6日，在2024世界东谈主工智能大会期间，职责主谈主员先容AIGC古籍确立时间。图/中新

不异，其他文科专科的学生，改日也需要成为时间与所学专科之间的桥梁。在郭英剑看来，文科之本在于对酷好酷好、价值和东谈主类处境的不息追问，时间不错晋升成果，但无法替代对“进犯”“高洁”的判断。文科东谈主才不是常识的防守者，而是能够在时间、轨制与东谈主之间进行解释、结合与反想的中介。

胡晓明也强调了“发现酷好酷好”这一智力的进犯性。他认为，无论是外部世界的酷好酷好发掘，如故自我内心的探索发现，都是多年教授后笼罩在大脑中的基本文科熏陶。要是莫得东谈主类个体对酷好酷好的不息追问，世界将是干枯乏味的。

赵勇则提到了一个更高层级的主张：东谈主脑尊荣。他解释，不管是文学创作如故学术性写稿，“AI无法提供原创性，它坐蓐的东西最终都以东谈主类最顶尖学者的想想为本来，这即是东谈主脑尊荣”。

（文中穆婷、陈烁为假名）

发于2025.12.22总第1217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
杂志标题：AI，文科的强敌如故救赎？